Rester

【暃陵】人鱼



昏沉的天幕逐渐压低,近乎和起伏的海面浑合交融成一体,在这个季节远海连鸟的影子都见的少,更别说鸟鸣,站在甲板上静心去听,入耳的尽是浪潮翻滚的声响,夹着云层中藏起的闷雷。


高长恭忽然想起戈娅这几天说过好多次,有一场大雨要下了。他抿起唇,手搭在自己房间的弦窗上,海面上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又开始胃疼了,自小半年前暃死后就一直有这个毛病,好像他的恋人实际上并没有被那场莫名其妙的高热夺走生命,而是躲在他的身体里,如同往日跟他玩闹那般伸手去攥住他的内脏,再一拧,以乞求他永远不要忘记。


高长恭蹲下身,手死死抓着桌角,连指尖都开始泛白,他一下一下将额头撞向自己的指节,想借此缓解腹部传来的痛苦,敲门声和他脑子里的嗡鸣逐渐重合,高长恭长长吐出一口气,他的后背被冷汗打湿了。


“老高,你还好吗?”伽罗看着面前脸色明显不好看的同伴皱起了眉。


“唔。”高长恭含糊应声算作回答,抬手将鬓边散落的长发撩至耳后,拿掌根压住额角才抬眼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你自己去看看吧,他们捞上来一条…”向来处事果断的女大副难得露出迟疑神色,接着说道:“一条人鱼。”


“一条人鱼?”高长恭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有些不明白,人鱼确实非常少见,但也并不是没有,海都的实验室对人鱼的研究已经算得上完备,甚至有不少富商会将人鱼圈养起来作为宠物,亦或者情人。一条品相好的人鱼可以卖上不少钱。


正胡思乱想着,高长恭顺应伽罗的指引走到底舱 印象中那里确实有个不常用的大鱼缸,还是水族箱?好像没差别。


推开半掩的舱门,船上的高层大半都聚集在那个两人高的水箱面前,交谈的声音在他进门的那一刻消失不见,高长恭皱起眉,人群自发地让开一条道,暴露出水箱中的那个…人鱼。


水箱里有几个没地方放被丢进去的木头箱子,此刻那条人鱼便趴在上头,比身子还长一截的尾巴耷拉在底面,里边没被注满水,堪堪没过他的腰际,在底舱昏暗的光线下仍能看出是那种颇为清亮的碧色,感觉并不适合深海。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原本垂着头把脑袋埋在臂膀间显得恹恹的人鱼适时抬起面颊,高长恭只觉得呼吸一滞,他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瞳孔已经下意识紧缩,他的心脏近乎是要砸穿他的胸膛,一切就好像是回到了他将暃的身体抛入海心的那一晚,在距离陆地几千海里的,大洋的中心,他们将暃埋葬在那里。


而此刻,暃像是又出现在他眼前,但他耳侧和手肘部裸露的鳍又切实昭示着他是一条人鱼,只是实在太像了,五官,体态,甚至是神情。


但其实也没那么像,高长恭用指节抵住下唇,眼睛不一样,暃的瞳仁是琥珀色的,而这条人鱼的则属于碧色那一块,和他的鳞片颜色很像,更何况也过于干净而纯粹了。暃的眼睛像是雾天的余晖,看着温柔又平稳,在此之下含着的是他的执着,信念,他的曾经,以及他的未来。这条人鱼的眼睛则让高长恭想起他们曾经过极地时看见的极光,绚烂又明亮,像是这世间没有什么能让它黯淡和消亡的东西。


高长恭还没开口,那条人鱼显然要比他兴奋得多,双臂撑在木箱上支起上半身,水位偏低导致他尾巴一翘,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掀起了海水把离得近的几个人浇了个劈头盖脸。


戈娅抱怀站的不远不近,正好躲过一劫,看着那张酷似暃的脸正对高长恭扯出个不怎么熟练的笑容,伸手“啪”地按下水闸的开关 接着也看向高长恭,问道:“所以你怎么看?”


“不怎么看。”高长恭垂下眼睫,看着海水逐渐将人鱼淹没,似乎是对他冷淡的态度颇为不满,人鱼凑近了将手覆在玻璃上。


戈娅挥挥手让其他人都先离开,高长恭回头看了眼被掩上的舱门,忽然开口问道:“他能说话吗?”


“应该能,不过似乎不是我们能听见的频率。”代理女船长耸耸肩,继续道:“你知道,我们这艘船上没有收集声波的设备。”


风声越来越大,浪重重拍在船壁上,晃得底舱的油灯忽明忽暗,高长恭的眼睫在火光下垂下大片阴影,让人看不清神色,他的目光像是落在那条人鱼身上,又像是落在更远的地方。


“一点都不像。”高长恭低声说。


“是。”戈娅又看了他一眼,叹了一口气,“所以我们决定做一个投票,毕竟我们没法养着他。”她察觉到高长恭的视线转落到自己身上,她没停,继续往下说,“决定是把他放归,还是带回岸上卖掉。”


这回高长恭直接将双眼闭上了,他的应答像一声长长的叹息,“我不参与。”说完,他转身打算离开。


“老高。”戈娅忽然喊了他一声,高长恭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戈娅看着他的背影,高长恭的脊背挺得很直,一如既往,她好像是笑了,也像是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觉得还挺像的。”


高长恭没有回答,仅仅停顿片刻,便接着打开舱门,走了出去。戈娅收回目光,发现人鱼仍然直直看着被关上的舱门,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轻敲,水箱已经被注满了水,他直立着停在水中,看着很高大。“暃?”戈娅忽然低声唤了一句,人鱼低眼看向他,仍是无知无觉的模样。戈娅自嘲地笑笑,吹灭烛火离开了底舱。



雨还是没下下来,风浪却愈来愈大,高长侧躺在床上蜷起身子,在船上的旅程总是颠簸晃荡的,昏沉间高长恭的意识像是回到了那段日子,时间在暃的昏迷与清醒之间过得飞快,不变的唯有暃过高的体温。高长恭记忆中最清晰的一段是他睡着了,因为好几天的不眠不休,醒来时发现暃坐了起来,正顺着圆窗看向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海面,注意到他醒来,露出一如既往笑眯眯的神态,朝他伸出了手,高长恭支起身子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然后一下被他拉得很近。


暃与他额头相抵,他的额头很烫,灼热的气息吐在高长恭的面颊上,暃张口说:“               ”


然后可能是没过多久,也可能他又挣扎了好一段时日,暃的心跳和笑容就一同消逝了。


所以他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记忆中只有暃开开合合的唇瓣,他的记忆中有过高的温度,有暃身上挥之不去的药味,唯独失去了声音。


如影随形的痛苦还是压弯了他的脊背,高长恭不想哭,只是太累了,也太沉重。


门适时被敲响,是戈娅,也许伽罗正站在她旁边,也许不在,他并不在乎。


高长恭没打算起身去开门,手捂着小腹,意识一半留在这里,另一半则回到那个沉浮的梦境。门外的人显然也没打算进来,只是站在门外跟他说送了饭,希望他要多关注自己的身体,然后说大半的海员都同意将那条人鱼放归,或许是不想让苦难经自己的手波及到大海,后面像是絮絮叨叨又说了些什么,高长恭记不清,只是觉得那么一个人的死亡让所有人都变得脆弱。


最后的记忆是他听到金属被放进篮子里的窸窣声,戈娅说她们想让他去放归那条人鱼,私自决定的,不给驳回。


高长恭低低笑了两声,实际上更像是短促的喘息,然后无法逃离地被拽入沉睡。



醒来时窗外已经黑得彻底,海上的黑夜永远带来一直令人作呕的压抑与沉闷,积攒了不知多久的云和雨此刻仍压在天上,压得海风都恹恹起来。


高长恭拉开门门口放着一个篮子,里面有几块面包,和一把钥匙,高长恭略略挑了挑眉,他其实不爱吃鱼,尽管总是在船上,还以为只有暃知道。


他拿起钥匙犹豫片刻还是捡了一块小一些的面包,打开底舱的门时里面漆黑一片,高长恭反手将门关紧,顺着墙摸到油灯点燃,正好照亮了人鱼晶亮的眸子,正望着他。


高长恭静静和他对视了片刻,隔着水箱的玻璃,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高长恭走近了,把油灯搁置在一旁,将手覆盖在玻璃上,然后缓慢地将额头紧贴在冰凉的水箱上。那条人鱼忽然动了,他游下来些许,把自己的手和高长恭的隔着玻璃重叠起来,他的指甲长且尖利,像是失去收缩功能的猫科的利爪,高长恭正看着,湿热的气息吐在玻璃上泛起小块水雾,人鱼眨了下眼,忽然把自己的脑袋也贴过来 眼睫半垂,逐渐就看不见里边的颜色了。


高长恭眼圈一下就红了,小半年来积攒的情绪好像一下要把他冲垮,可别说眼泪,他连哽咽都发不出来。

人鱼像是急得团团转,一连吐出好几串泡泡,高长恭笑了一瞬,他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暃,但这仍然是他。


二副拍下水闸的按钮,借着水箱旁堆放的杂物几步攀上了顶端,站在沿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水里的人鱼 。暃也抬头在望他。


高长恭从来不信这世上有神,他只仰仗他自己,而此刻他忽然在想,这究竟是海神的恩赐,还是惩罚?不过都无所谓了,他低眼看着水箱中因船的晃动与外面无异的翻滚着的水面,暃在里边伸出了手。


高长恭一跃而下,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人类在海水中是难以睁眼的,不过他一下就被暃给接住了 他抬臂环在暃的脖颈,指腹蹭过他肩胛处的鳞片,仰头一下咬在他的唇上 。


水箱中的水在迅速流失。人鱼拖着他浮出水面,高长恭咳嗽了好几声,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刚刚暃的尖牙划破了他的下唇,血蹭在两人的唇上,看着缠绵又暧昧,血液在他们俩之间总是浪漫的。


透明的液体终于要流逝殆尽,暃舔掉自己唇上的血,坐在那个木箱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高长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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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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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价实在太大了。


高长恭阖眼缓和自己的呼吸,想到水箱上破的那个大洞只觉得头和身上一起在痛,暃就躺在他旁边,他转过身把面颊贴在他的心口,没感觉到呼吸的起伏,又想起那些关于人鱼的研究报告,七零八落的也没对比出什么。


他找水随便清洗了一下自己,把衣服穿好后站在暃面前比划一番,暃两手撑在地上支起上半身,过长的鱼尾撂在地上,尾尖翘起时不时晃动一下,高长恭叹气上前将暃抱起,只能公主抱,而且尾尖有些被拖在地上,很麻烦,但这种花哨的大尾巴确实很适合他。


犹豫再三他没把暃直接从甲板上扔进海里去,暃死死环着他脖子的手大概占了八成因素。于是他俩坐上挂在船尾的舢舨,缓慢的降到海面,天色稍微亮了点,太阳被云层牢牢藏在后面,风已经停了,仍然很压抑。


高长恭把暃放进海中,暃缓慢跟着船行的方向游,隔着波动的水面看不清他的脸,高长恭俯下身去把面庞贴近水面,暃吻了他,一个唇齿相贴的简单的吻。

离开的时候暃隔的远了些,看着船上的高长恭露出一个笑来,他没发出声音,也可能是高长恭听不见,他用口型对他说,要下雨了。



雨如期而至,风也再度刮了起来,高长恭回去之后不久便发了高热,伽罗和戈娅守着他,他挣扎的并没有暃久,没几天便停止了呼吸。命运的轮回般,他们的船顺风行驶正好飘荡到了曾经暃被葬的位置附近。

戈娅和伽罗看着高长恭的身体被缓慢送下去,眉头舒展眉眼安静,像是终于得到了一个还算可以的梦境,浪花一下将他的身体卷得消失不见,戈娅用手肘顶了下伽罗的臂膀,说,“你觉得我们到时候能不能捞上来一条紫色的?”


伽罗耸了下肩,“说不定会买一送一。”


戈娅笑得眯了眼,云层散去的时候正好是落日,余晖将海面染得金光闪闪,他们并没有失去什么,航程还将继续。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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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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